演讲者：桓世彤（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高级项目官）

传染病是由各种病原体引起的能在人与人、动物与动物或人与动物之间相互传播的一类疾病。在我国，目前的法定报告传染病分为甲、乙、丙3类，共39种。如果我们要评选出传染病里的“一哥”，下面这些标准可能是最符合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把坏事干尽，一拂身就躲起来，别人还不知道。

那什么样才是一个真正成功的传染病?从上述角度来讲，传染病里的第一名叫作肺结核。

5000年前相逢，200年前相识

先来看几个数字，肺结核全球每年的死亡人数是170万，在传染病里面每年杀死的人数是最多的。我们所熟知的艾滋病在2016年真正杀死的人也只有100万。把心血管病、脑血管病、肺癌、肝癌等所有疾病都算上，结核病也能轻松进入前十。

第二个数字，每年都会有1000万人新发结核病。还有一个更大的，全球70亿人中，有20亿人的体内携带着活着的结核菌，在医学上管它叫作潜伏感染。

结核病不是一个新病，它跟人类共同相处已经超过了5000年。但人类真正开始认识结核病，仅仅是在200年前。

▲罗伯特·科赫（1843 - 1910），1882年发现结核杆菌，1905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来源：维基百科）

罗伯特·科赫是结核菌的发现者，也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他曾说过，结核病对人类的危害，即使是那些最可怕的传染病，如鼠疫、霍乱也应列于其后。

科赫最有名的是提出了细菌理论：任何一种传染病一定是由致病菌导致的，如果人体内存在有这种菌，我们一定可以把它提取出来。并且在提取出来后，把它打到其他动物体内，这个动物一定可以出现同样的症状。而我们把这个动物再解剖了，你还可以在动物体内再次发现这种细菌。

他就是用这个理论，证明了从淋巴结的提取物和咳嗽吐的痰里面能培养出同一种菌，打到兔子里面也会得同一种病。的确，这些都是由同一种菌、同一种病引起来的——这就是结核病的真面目。

▲达沃斯这个坐落 于瑞士东南部的小镇， 在19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之初，出人意料地成为肺结核患者们聚居的避风港（图片来自网络）

富人晒太阳，穷人“靠神拯救”

现在我们知道了结核病的真凶是什么，但过去的4800年中，人们怎样处理这个疾病呢?

那时候的人们觉得既然你的肺部有病，那么你呼吸新鲜的空气，到一个风光秀美的地方晒晒太阳可以改善你的病症。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就有了达沃斯，这是很著名的结核病人的疗养胜地。

难道放张床躺在那儿晒太阳就算治结核了?不是。不但要躺在那儿，而且规定好要先晒脚，过一个小时脚再往上晒到膝盖，在那时也是一套技术活。

这个方法怎么样呢?以那个时期的标准来看，实际还算不错，因为这实际上从侧面增强了个人的免疫力，而且阳光本身有些杀菌的作用。

可在当时，新鲜的空气、良好的饮食、充足的时间，这些都是富人才有拥有的东西。那穷人怎么办?

欧洲当时普遍信奉基督教，他们认为人有病是因为神惩罚你，是因为你自己做了恶。既然是神惩罚你，那就还得要神来救你。所以在公元五世纪的时候，西欧那些君主多了一项业务，定期把病人找过来，然后触摸这些病人，代替神来拯救他们。

现在告诉你这个故事，肯定会觉得很好笑，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如果得了结核病，一般会有三种结局：约三分之一的病人基本上在一两年内就死了。还有三分之一的病人会继续存活五到十年，但结核病会转变为慢性，导致病人身体不断地崩溃，不断地把结核菌排出去，形成一个很大的传染源，感染周围接触的人。还有三分之一可能病情较轻，或者自身免疫力比较好，他就能自愈了。

所以被国王摸过的人中，大约三分之一的人是自己好的。但毕竟是国王，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宣传：你看，上帝借助国王的手把我治愈了。那不好的呢?不提不就好了。

疫苗主防御，抗生素主杀敌

上文描述的是没有真正的疫苗以前的事。随着科学进步，进入二十世纪之后我们开始有一些武器了，这就是疫苗。

我们中国的小孩一出生就要打两种针：一个是乙肝疫苗，还有一个是卡介苗。这个卡介苗就是预防结核的。因为刚出生的小孩子对结核病根本没有抵抗力，一旦得了结核以后很容易发展成脑膜炎，或者是全身播散型肺结核，非常危险，死亡率差不多50%。

但是，这个卡介苗够好，也不够好。不够好在哪儿呢?它的作用是提高你的免疫力，但并不是说你就不会得结核病了。它只是有免疫力之后，你得结核会局限在一个地方。

除了疫苗以外，在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我们迎来了抗生素的蓬勃发展。这个时期之后的结核病医生，终于不用说我偶尔治愈了，90%的都可以治愈，治疗的时间也从过去的一年缩短到半年。当时大家都感觉到很兴奋，认为我们现在终于可以消灭这个疾病了。

人类唱罢，结核登场

一个流行5000年的疾病真的能那么简单地被我们消灭吗?做事要知己知彼，知道了人类取得的进步，我们再看看结核病在跟人类相处的5000年过程中发展了什么技能。

我总结结核病有三大技能。第一个技能很简单，叫空降。比如说我现在如果有结核病，那我要是打喷嚏、咳嗽、吐痰，就把结核菌传播到空气里，别人路过吸收了之后，那就会被结核病感染。

第二个技能是潜伏。结核菌是一种致病菌，但是它入侵人体后，会先做一个判断：这小伙子身体比较强壮，免疫力比较强，还能活很长时间，那怎么办?它就转变为一种休眠状态，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你的免疫系统也认为它是一个无害的小东西，让它在你的体内存在下去。

但是当你的年纪大了，体力变差了，免疫功能下降的时候，它就会得到一个信号，从而复苏、繁衍，刺激你咳嗽，把它排到空气里面去，去寻找新的宿主。

前文所提有20亿人体内有活的结核菌，大部分携带的都是休眠状态的菌。所以也不必恐慌，只有5%的结核菌潜伏感染者最后会变成活动性的病人，也就是说95%的人都没有事。

第三个技能叫迭代。有句话叫作“杀不死你的一定会让你变得更强大”，结核菌就是这样。我们开发出了那么多种结核药，但是到现在，至少要三四种药放在一起，用六个月时间才能把结核菌杀死。

如果我们只用一种药会怎么样?只要一个月它就会产生耐药性，它的后代同样不再惧怕这种药。由于这个技能，一种新型的结核菌出现了，现在叫作耐药结核菌。

超级细菌名头大，耐药结核菌更“生猛”

2010年的时候，在印度的新德里发现了一种超级细菌，当时刊登在《柳叶刀》杂志上。当时大家一片恐慌，是因为有了抗生素以后，我们觉得所有的细菌都是抗生素能解决的，可突然发现了这么一种超级细菌，抗生素对它没什么效果。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超级细菌和耐药结核菌。从2010年起，超级细菌每年报道的全球病例有几百例。可是耐药结核菌全球每年的发病人数是50万，仅在我国一年就有7万人，且每年都有新的病人。

此外，超级耐药菌基本上都是院内感染，而耐药结核菌如果没有经过治疗，会在空气里传播，一年的时间里一人可以传染给15个人。

并且，耐药结核菌没有办法用一种药去治好它，就算我们开发了三到四种新药，你也要有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把它治好。目前在耐药结核菌里已经有一种非常厉害，具备了针对大多数药物的耐药性。

毫不夸张地说，耐药的结核病如果不控制，它就是一种传播的癌症，任何人都会有危险。

▲ 2014年11月19日，孟加拉国达卡，45 岁的SUKUR MIAH坐在医院病床上，因肺结核患有急性呼吸问题。据报道，每年孟加拉国有30多万人感染肺结核，66000人因肺结核引起的疾病死亡 （供图：东方IC）

一个人治不好，全世界的人都不安全

1993年世界卫生组织开始宣布，全球结核病再次进入了紧急状态。我国复旦大学高谦教授团队的研究显示，耐药结核菌在中国已经开始流行，现在诊断的耐药结核病患者有80%是从别的患者那里传播来的。

在大家的印象中，结核病好像是在一些老少边穷的地方比较多，那生活在城市的人是不是无需太过担心呢?

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思想实验。比如我是一个耐药结核病人，住在一个小县城里。在当地治不好病怎么办?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去省城。在省城再看不好怎么办?要去北京、上海等地寻找最顶尖的医疗资源。

那我怎么去?我得坐火车。到目标城市后还要坐地铁、坐公交;到了医院要在拥挤的大厅里挂号，然后跟大家一起排一个上午。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没做错什么。但是我客观上做错了什么吗?我把耐药细菌在全国到处传播。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做传染病防治工作，这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是政府的责任。

防御和杀敌，两条路都很漫长

谈了这么多，未来我们该怎么做呢?实际上传染病的控制永远是两条路。一类是疫苗，包括国内很严重的乙型肝炎，我们出生就打乙肝疫苗，所以我们的孩子保护得很好。天花过去那么厉害，我们用疫苗把它消灭了。还有脊髓灰质炎，我们也快把它消灭了。

但是疫苗的研发有一个问题，就是多数能够研发疫苗的，它都有一个自然免疫的过程。比如天花，如果我得过这个病，痊愈后我就产生了抗体，这辈子再也不会得了。但结核不一样，我得了病以后，可以治愈，可再感染还会发病。从这方面看，疫苗这条路好像是一条死路。

不过，这个世界上感染结核的人很多，为什么只有5%发了病，95%的都没事呢?这部分没事的人给了我们很大的希望，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种信号，告诉这个结核菌，你的宿主永远是健康的，所以你就安心地睡吧。

还有另外一条路，我们要尽量发现所有的病人，然后把他们都治好。这无疑会非常漫长，且无比艰难，在继续开发新药的同时，也需要开发很多新的诊断工具。

传统的诊断方法，从耐药结核菌的培养到最终诊断，差不多需要三个月，长的需要半年。

这么长的时间跨度，如果任由它在外面传播，我们必然承受不了。所以现在我们开发出了一种新的分子诊断工具，它可以很快地诊断结核病，而且可以在两个小时就告诉我们是不是耐药。这种新的诊断工具依靠基因测序的方法来得到结果，这样就大大地缩短了病人的确诊和治疗时间。我们在项目里面做的测试是，从收到病人标本到最后确诊为耐药结核病并开始治疗，只用七天。

结核菌与我们共同存在了5000年，但我们依然对其知之甚少。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传播的，不知道它在空气里面的量和我们感染、发病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如何杀死潜伏在体内的结核菌……

要消灭结核病，最重要的就是要认识它。虽然结核病做的事是温水煮青蛙，慢慢地让你感染，慢慢地让你发病，不像那些急性病一下就引起我们的重视。但如果我们现在不行动起来，等它放大以后，我们将没有办法再消灭它。■（本文转自“一席”微信公众号，有所删减）

了解完整文章及视频
请扫描上方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