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真的存在?
文/丁林
那些年错过的大禹
世界各国的神话传说、史诗和宗教故事中关于远古洪水的记载十分普遍,例如《圣经》中有“诺亚方舟”、印第安传说中有“雷鸟与食人鲸”……我们的版本,是华夏首次团结的故事。春秋时期的儒教经典《尚书》中,通过大禹驯服“大洪水”的典故,歌颂了一把上古圣贤:禹的父亲鲧受尧之命治水,九年不成终被处死;禹接过治水的重担,并用疏浚的策略带领华夏人民在随后的十三年中努力战胜了天灾,他本人也因此不世奇功被九州推为共主,创立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世袭制王朝“夏”。
多数人大概都会觉得,史书中三皇五帝之前那段故事的确有点过于玄乎了。但既然孔圣人、司马迁都把夏朝说得跟真的一样,那夏朝八成是存在的吧?虽然眼下尚且缺点考古证据,但迟早会挖出来的吧?关于夏朝、大禹其人,还有那场大洪水是否真实存在,孔子之后的近两千年里国人曾经坚信不疑。但从上个世纪20年代起,相关争议出现了。有学者认为,“三皇五帝”乃至夏朝不过是民间传说歪打正着进了史书,或者儒教出于政治目的杜撰出来供庶民景仰的一段乌托邦故事罢了。虽然后来在河南发掘出的早青铜器时代“二里头文化”在时间与空间上与古籍中的夏朝有所重合,但确凿无疑的证据始终没有出现。
史无前例的大洪水
位于青海省循化县境内的积石峡,是黄河上游最重要的峡谷之一,全长约23公里、深度达1000米,地势十分险峻。积石峡区域在古代曾发生过一次山体崩塌,滑落的土石拦住了黄河,形成了一处堰塞湖。根据现在残存的坝体,作者计算出当时的滑坡坝纵深1.3公里、高于古黄河河道185~210米(深度堪比三峡)。
由于上游的特殊盆地地势,这道滑坡坝可将黄河水拦住6~9个月,并形成蓄水12~17立方千米的巨型堰塞湖。在对残坝上游的勘探过程中,科学家发现了大范围、堆积厚度达30米的堰塞湖特质沉积物(DLS),证实了上游地带的确存在过如此规模的堰塞湖。
通过对滑坡崩积坝的模拟重建,科学家认为堰塞湖最终会没过坝顶,并迅速形成溃坝洪水。他们在积石峡的下游找到了证据:以大量前寒武系绿片岩、紫褐色白垩系沉积岩的碎片为特征的溃坝洪水沉积物(OFS)。这些本属于积石峡地区的岩石,被湍急的洪水带到了远至25公里外的官亭盆地,最终沉积在高于水面7~50米的河滩上。
据文章作者推测,溃坝将导致堰塞湖水位急剧下降110~135米,在24小时之内释放出的洪水量高达11.3~16立方千米——他们甚至在积石峡口的洪水沉积物中发现了直径2米的巨石。洪水过后,上游的循化盆地最终会留下一个残湖,在随后的1000年内被新的黄河沉积物填满。随后,他们对从溃堤上下游的沉积物中找到的炭化木样本进行了碳-14元素加速器质谱测定(AMS),证明了下游的溃堤沉积物与上游的堰塞湖沉积物年代十分相近,很可能正是同一场洪水造成的。
考古遗址巧助地质学家断代
巧合的是,溃坝洪水直接冲击的官亭盆地范围内有一处属于早期齐家文化、被称为“东方庞贝”的喇家遗址。2005年,《自然》杂志还报道在遗址中发现了现存最古老的面条(小米制)。喇家遗址被证实毁于一场地震。科学家发现,喇家遗址的废墟之上也覆盖了积石峡溃堤带来的洪水沉积物,证明洪水曾经在地震之后淹没此处。
更巧的是,他们发现在喇家遗址地震形成的黄土裂隙中,只存在典型的洪水沉积物,而没有季节性雨水带来的、更加细密的沉积物。这暗示着溃堤洪水是在地震发生之后的一年之内到来的(否则雨水先到);同时,这场地震既然发生在洪水前的一年之内,也很可能正是造成积石峡滑坡崩积坝的元凶。
喇家遗址的灭顶之灾,却给科学家带来了极大的方便:由于证明了地震与洪水在一年之内接连发生,他们通过给喇家遗址内崩塌房屋中的若干孩童遗骨进行碳-14断代检测,非常精确地将洪水发生的时间窗口缩小到了公元前1922±28年。
▲积石峡滑坡崩积坝的重建图
积石峡洪水或是史上黄河下游改道原因
这场洪水给黄河下游地区带来怎样的灾难,作者仍不能断言。他们通过经验公式,计算出溃坝造成的洪峰流速约是积石峡地区平均流量的500倍,达到约40万立方米/秒。这种规模的洪水已经可以在地球全新世时期(公元前9700年至今)最大洪水的榜单上赫然有名了。经过与近代类似的溃堤洪水进行比较,作者认为积石峡洪水靠着它11~16立方千米的总量,可以轻易地横扫下游2000公里,并突破途经的各种天然屏障,给中原地区的每一个原始文明带去空前的灾难。
公元前1922年的这场洪灾,不仅在规模和影响范围上达到了史书中描写的“九州阏塞,四渎壅闭”;同时也暗合了现存文字记录都只说洪水、不提狂风暴雨的可疑现象。此前对洞穴沉积物的检测表明,距今8000~500年前亚洲的夏季季风处于逐渐减弱的状态;对黄河下游土地与湖泊的勘测也表明,该地区凉爽、干燥的气候正是始于公元前2000年。因此,如果史书中“大洪水”果真存在的话,单纯的降雨也会力不从心。
此前的考古学研究证明,黄河下游曾在约公元前2000年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向北改道。作者认为,积石峡溃堤洪水很可能造成下游发生天然堤侵蚀、支流河口沉积等现象,导致下游黄河主干道变得不稳定——于是在新的干道形成之前,传说中的“连年洪灾”是可能的。这样的天灾将成为下游地区农耕文明一代人甚至几代人难以磨灭的共同记忆,并在千家万户口口相传十个世纪之后由后人书写到正统信史中。
▲史前溃坝洪水及堰塞湖的重建图
“大禹”到底治了哪朝的水?
即便夏朝存在的确凿证据虽然尚未现世,但关于它始于何年、没于何月的讨论早已热闹了很久。古籍记载的夏始于公元前2200年;上世纪末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则通过结合天文学、史籍学和考古学等方法,提出了夏朝“公元前2070-前1600年”的时间框架,但目前仍有争议;而本研究证明的史前大洪水,则暗示着一种新的夏初时间点:公元前1900年左右。这比之前的两种理论晚了2~3个世纪,却与考古学记录中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器时代早期的大规模转型时间符合、与黄河中游夏文明范围内的“二里头文化”在时间上更加贴近。作者认为,这大概不是简单的巧合。
所以,发现这样一场史前洪水,究竟是让夏朝的源头露出了冰山一角、还是让它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虽然地质学、考古学与历史学的证据都非常巧合地暗示着同一件事,但是要证明二里头文化确实是夏文明的代表、二里头遗址确实是一座曾经辉煌的夏都,恐怕我们还是需要更加直接的考古证据。
不过,无论有没有夏朝、有没有夏禹,在这场毁灭性洪水的冲击下,黄河流域的古代文明却都结结实实向前迈进了一步——我们应该欣喜,这并不是传说。
▲喇家遗址的地震裂隙中填满了洪水沉积物/官亭盆地洪峰横截面重建图
科学能否作为传说的证据?
夏朝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仍需要严谨的科学论证。我们没必要为了让自己的文化显得更悠久而草草下结论,也没必要妄自菲薄,以“不过是个传说”为理由否定一切。
近日,中国学者吴庆龙博士与合作的国际科研团队在《科学》杂志发表论文,证实公元前1922年左右,黄河上游的积石峡地区发生了一场特大洪水。但他们推测“大禹治水”的上古传说甚至夏朝的存在可能与此有关,却在学界与公众之中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与争议。
▲19 世纪初日本画家鱼屋北溪的浮世绘《禹王战蛟龙》
争议一直存在
其实早在本次研究之前,关于夏朝是否存在就没有定论。有关夏朝的史料,主要见于西汉的《史记》、战国的《竹书纪年》,以及《尚书》之类儒教典籍中。即便如此,文献中相关的记载也是零零碎碎、语焉不详。民国时期顾颉刚发起“古史辨”运动之后,怀疑夏、商存在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但殷墟遗址甲骨文的发现验证了《史记》中商代后期的存在,有些人又拾起了对商代早期甚至夏朝存在的希望,王国维先生就说:“由殷周世系之确实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确实,此又当然之事也”。
随着上世纪50年代河南二里头遗址的出土,夏朝的存在似乎又有了考古学依据,因为二里头文化在地理与时间上似乎与夏重合。二里头遗址的发现者徐旭生和许多中国学者都相信,那里是古代一处大型都邑,只是学界对于二里头遗址究竟是商都还是夏都,还是有所争议。
但是,由于至今没有甲骨文等实际证据出土,西方考古学家多认为二里头遗址也尚不能作为所谓“夏朝”存在的证据,何况先入为主地默认可疑史料的真实性,再按图索骥、按自己的意愿强行解读考古发掘,也不是科学的方法。
大胆设想的诞生
这篇引起关注的《科学》研究始于2007年,历时约9年时间。作者吴庆龙对媒体说,这次发现的“地震-堰塞湖-溃坝洪水-下游洪水(甚至整个黄河流域大洪水)”的证据链,是“通过详细的野外调查、地层对比、多学科知识综合应用、想象、严密的逻辑推理而建立起来的,(因此)经历了很长的时间。”
据《科学》网站的报道,吴庆龙在2007年春季参加一次野外考察时,在积石峡偶然地看到一套古堰塞湖的湖相沉积物,推测该堰塞湖可能发生过溃决并可能是下游25公里处喇家遗址毁灭的重要原因。但是由于国内尚无巨大洪水的研究,他也不知道巨大的溃决洪水会留下什么样的证据。直到2008年7月,他突然想到以前的考古学家和环境考古学家在喇家遗址发现的一套“黑砂”很可能就是积石峡堰塞湖溃决洪水的沉积物。随后,详细的野外考察和研究不仅证明了这一猜测,而且还发现,这一洪水的规模远远大于以前的猜测。
由此,吴庆龙想到,这可能就是中国史前大洪水的原型事件。他坦言:“我当时并没有告诉别人,因为这想法可能会被人笑话。”尽管如此,他开始默默地收集证据,采集峡谷堰塞湖的沉积物,采集下游的洪水沉积物。同时还联系美国、台湾的考古学、历史学、人类专家帮助分析数据:“这一‘研究团队’不是特意组建的,而是在研究过程中逐渐形成的。”
吴庆龙表示,这一研究的完成是许多研究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地质学、考古学、年代学、历史学交叉的结果。这一研究开始于他在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期间,主要部分是在北京大学进行的,而最终的完成则是在受聘于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之后。所以他个人的第一署名单位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第二署名单位是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第三署名单位是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地震动力学国家实验室。
质疑声音:证据链不够清晰
根据《知识分子》的调查,本研究发表后最为考古学界所诟病的,是作者对于“积石峡洪水是大禹治水中的大洪水”的推导缺乏证据。
作者强调,文章最后提出的惊人观点只是一种合理的“推测”,并不是定论。吴庆龙表示:“我们的论文仅仅为中国传说中的大洪水提供了一次巨大洪水的科学证据。基于这样规模的洪水在黄河上非常罕见,而且其发生的年代与传说大洪水的时代基本相符,可以推断这一洪水很可能就是传说大洪水的起源。”
文章的共同作者,来自国立台湾大学的人类学副教授David Cohen也表示:“这场大洪水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最为迷人的启示,那就是夏朝也许是真实存在过的。”从科学的角度,地质学发现确实无法作为某个历史人物存在过的证据。Cohen在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及《科学》杂志组织的电话会议上解释道:“(如果大禹存在且治过水),这场洪水就是候选洪水之一。”
尽管如此,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主任许宏指出:“如果谈大禹治水、谈夏朝的诞生,就是接受了先秦文献关于大禹和夏的记载,认可文献本位。”
同时,许宏与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副研究员吴文祥都指出,最新的放射性同位素鉴定显示,二里头文化大约在公元前1750年-公元前1530年,这一时间比本次论文所提出的夏朝开始的时间要晚得多。作者在文中引用的二里头遗址年代学研究成果,并不是最新研究成果。
▲公元前1900 年,黄河流域发生了大规模文化转型
需要更多证据
据《科学》报道,多位研究者都认为:接下来的研究中,相关的研究者应在黄河中下游寻找更多的科学证据。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院长孙庆伟教授也向《科学》表示,吴庆龙等人的这一研究具有突破性,但想让学术界广泛接受,需要更多的数据支持。
孙庆伟同意吴庆龙的研究不足以论证夏代纪年的问题,需要补充更多的证据才可以获得学术界的认同。但他认为该研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目前确实缺少证明夏代存在的第一手文字资料。(但)要说服那些怀疑夏代存在的人,自然科学的手段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或者说,是唯一的选择。吴庆龙的研究应该可以发挥这样的作用,他试图以科学的证据来证明夏代的建立确实与一次大洪水相关。” 此外,孙庆伟认为,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寻找大洪水的证据“将无疑会加强文章的说服力”。
针对这些质疑的声音,本次北京科技报也联系了吴庆龙博士。吴庆龙表示,有些涉及历史学、考古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并不是简单两句能够说清楚的。要说服考古学家,确实需要论文之外的更多交流和更深层次的讨论。■
参考来源: 《科学》网、知社学术圈、知识分子、澎湃新闻、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